在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师就对我刮目相看。“小朋友，北京奥运会由谁点燃最后的圣火呢？”“李宁。”我脱口而出。全班同学都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我。15岁，初二，语文老师正在讲《三国演义》“同学们，把东吴大将陆逊引出八阵图的是谁？”“黄承彦。”40双眼睛又齐刷刷的望向我，其实这故事我听我爸讲过好几遍了。”
　　我爸不是讲给我听的，他是讲给我奶奶听的。
　　我奶奶那年72岁，口齿皆健，就是自从那次患了眼疾后，书上的文字她看起来就是一疙瘩。奶奶很伤心，这辈子怕是要跟她最喜欢的看书读报这两件事说声无缘了。
　　“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咦，这声音太熟悉了，原来是我爸在给奶奶讲三国呢，这一发不可收，爸爸用工余的时间为奶奶讲完了《三国演义》、《神雕侠侣》等故事，在饭桌上，爸爸也说新闻，连带着我也知道当年海湾战争的始末。
　　邻居戴大爷有时也来听，他听着听着，嘴唇微微颤动，“娃他爸，我当时以为你说那么一回两回呢，你这都给你妈说了三年书了，不容易呀！”我奶奶呢，听了这一番话，浑浊的眼里突然变得一片澄澈，而我爸呢，自然就成了邻里相传的孝子了。
　　我爸说书的声音是在那一天消失的，我们的茶厂倒闭了，生计无奈，我爸忍痛舍下茶厂到外地谋生。
　　“铃铃铃……”奶奶拿起电话，“妈，天气冷了，您的老寒腿咋样了？”“妈，别太操劳了，让孙子帮您做点事儿吧。”“前天我寄了一包榛子回去，壳我已经敲开了，听说榛子有明目效果，妈，您一天吃三颗，对眼睛很好的。”
　　从此之后，每个周六的晚上，忙完了家务的奶奶都会躺在摇椅上等那声轻脆的“铃……”。
　　一层秋雨一层凉，最先感知秋凉的是我奶奶，她那黝黑的脸庞在秋风中变得更加枯瘦了，她那布满老茧的手已经微微开裂，可她就是用这双饱经风霜的手白天为我准备一日三餐，晚上为我掖好被角……那天，当她用这双布满老茧的手接过我的那张泉州师专的录取通知书时，我分明感到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心灵手不巧的那个少年决意在去读大学前亲手织一双手套给奶奶。那些天，做完作业的我开始神神秘秘地找堂姐学织毛线，“不对，不是这样的。”“啊，没错，是这样。”“然后呢，下一步，应该是这样吧。”“成功了。”我喃喃自语着。一个月后，在一阵阵轻微的窸窣声中，一双手套、一条围巾、一套羊毛护膝相继问世，这个冬天，对我的奶奶来说将不太冷。
　　我多么想，等我大学毕业后用我微薄的工资让奶奶享上几天清福，但老人的生命是不会依顺着儿女的心愿一直前进的，“子欲养而亲不待”，在我大学临近毕业的时候，奶奶离开了我，她走过了八十四个春秋，带走了一家人对她的爱，她走得那么安详，好像从一个家回到了另一个家。
　　父亲处理完奶奶的丧事后，就停止了四处辗转的日子，留下来陪伴已过花甲之年的妻子，而我则被分配到了一处僻远的山区中学教书。
　　2005年的中秋节，我的单位原定放假三天，我骑摩托车绕了十五公里的山路回到了清炉冷灶的家中，父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要立即回去，他愣住了。因为我当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我的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子正跟她妈妈闹得不可开交，我须及时赶到。半天，父亲才叹出一口气来，我走的时候，他递给我一袋土淮山，“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水迷了我的眼，原来父亲得知我的脾胃不好，他听人家说淮山于脾虚泄泻有很好的疗效，他便不顾正在发作的风湿病，为他的儿子垒石筑堤培土种下这“补药”，我又怎么有足够的想象力去想象他是怎么佝偻着衰颓的身躯，一锄一锄地为他的儿子挖下这些果实呢？到那个学生家里的时候，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她竟渐渐的安静下来了。
　　父亲长年操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当我发现岁月染银了他的双鬓的时候，我知道，父亲老了，他陪在我身边的时间已不多了，于是，我暗暗的对自己说，不能让他的晚年过得太苦。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直到去世的前几年，病魔才缠上了他，是一种叫“类风湿性关节炎”的奇怪的病，父亲天天被这种病折磨得寝食难安，我先后带他到泉州市的各大医院和各种祖传治风湿的医生那里去治病，效果都不是很好。后来我听同事说有一种草药叫“铁刷把”，俗名铁扫帚，对这种病有特殊的疗效，我便利用下班后的闲暇时间携儿子入山为他挖这种草药，铁刷把好长于荒山草坡，实不好挖，但想到父亲的痛苦，我握着锄头的手总是充满了力量。
　　老天爷终于没有看在父亲操劳一生、善良一生的份上而多给他一些日子，他不久又患上了肝癌，我们一家人都瞒着他而给予他最好的照料，他变得越来越瘦，后来连走路都举步维艰，晴朗的日子，我把他从房间里背到外面晒太阳，他乖乖的伏在我背上，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照见了他额上每一条皱纹里流淌着的笑……这时，我想起小时他背着我淌过一条小溪去上学的日子，我背着书包趴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黑布雨伞，他把裤脚挽得高高的，小心翼翼地踩稳了每一步，而我却在背上不断的闹腾，存心想要弄得爷儿俩都摔下水里去才好呢……
　　可这一切都远去了，他在2013年冬天的早上走了，他在神智尚为清楚时对我说：“儿子，父子也是一场缘分，不必太悲伤，你们几个孩子对我这么好，我很幸福，你要多保重。”我泣不成声，过了两个钟头，他停止了呼吸，我为他擦洗了身体，刮了胡子，戴好假牙，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不知父亲此时能否感觉到我的抚摸？
　　年幼的儿子懵懂地看着这一切，他无法理解这场离别，只是默默的从他的作品袋里拿出他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他说要让爷爷带到天堂作纪念，原来他稚嫩的心里，爷爷去天堂就像出远门旅行一样的。
　　父亲就要走了，此时，龙应台的那段话慢慢地浮上了心头：你和他的缘份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父亲生前常说：“我最幸福的，就是我的三个子女，他们都是好样的。”我想，我样兄弟姐妹能在自己的岗位上有一些作为，和父亲的为人，和父亲朴实的教导有着很大的关系。
　　春去秋来，白驹过隙，我的儿子已经十岁了，已经懂得把妈妈夹给他的鱼肉重又夹回妈妈碗里了，想到这里，我不禁莞尔。又有一天，他忽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爸爸，我不想长大！”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他说：“我长大了，你和妈就老了！”我听完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儿子已渐悟人事，悲的是岁月无情，我也将慢慢变老以至衰颓呀。
　　人死之后，那日子是堆积得特别的快的。父亲离我而去已经三年有余，写这篇文章时，窗外田野里的蛙声已是此起彼伏，这几个晚上我都被潮热闹醒，心里想着，该给妈的房间里装个空调了，待清醒过来，我又告诉自己，这事不能再拖了，妈也很老了。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每一个爱的脚印里都有人去追寻，每一种爱的声音都会绵延不绝，每一处爱的影子都历久弥新，家风是什么，我家的家风就是“孝老爱亲”，这四个字藏在父亲为奶奶敲开坚硬的榛子的声音里，藏在我为父亲挖草药时挥动的锄头里，藏在初夏时我萌生的为妈妈装一架空调的想法里……
　　有一种家风叫“润物细无声”，却早已深入骨髓！
　　后记：家风是一种无形的、潜在的文化，是一个家庭的价值观念和行为习惯，它通过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影响孩子的心灵，塑造孩子的人格，是一种无言的教育。我的家风家教故事便是在这无言的教育中得到传承的。

(作者及工作单位：郭宏灿，南安市华美中学）